引言:一个核心的悖论
著名电影摄影师史蒂夫·耶德林(Steve Yedlin)的这场演示,旨在从根本上挑战并重塑我们对运动影像中色调、色彩与对比度再现的思维模式。其核心目标是揭穿当前行业中关于“高动态范围”(High Dynamic Range, HDR)成像的一些普遍存在但可被证伪的误解。耶德林开宗明义地指出,一旦我们摒弃这些谬误,将思维模型与客观现实对齐,无论是作为影像创作者还是观众,都将获得前所未有的自由与掌控力。
演示现场,耶德林与多位资深电影人共同观看了一系列未经压缩的母版级影像素材,涵盖了各种场景、光线和色彩风格。这些影像同时在两台顶级的索尼X310母版监视器上显示。这两台监视器经过了精密的校准,一台接收的是所谓的“SDR”(标准动态范围)信号,另一台则是“HDR”信号。然而,一个惊人且构成本次演示基石的现象出现了:两台监视器上显示的画面看起来完全一模一样。
这些画面共同展现了我们通常被灌输为“HDR专属”的特质:光泽感十足、画面明亮清晰(即使在非全黑的调色环境中)、黑色深邃而不失细节、色彩细腻与鲜艳并存。这个“SDR与HDR画面完全相同”的现象,正是耶德林用以解构整个HDR话语体系的切入点。
他将整个论述分为三个部分:
- 硬件层面:承认并赞扬现代显示设备(监视器、投影仪)在同时展现更深黑位和更高亮度方面的巨大进步,这是一个纯粹的技术福音。
- 软件/格式层面:尖锐地指出,在如何驱动这些先进硬件的问题上,我们被“忽悠”了。行业普遍认为必须使用所谓的“HDR格式”才能发挥新硬件的优势,甚至需要用一套全新的单位(绝对亮度单位“尼特”)来量化光和色。耶德林认为,这种改变不仅非必要,甚至在当前形式下是有害的,制造了大量问题却收效甚微。
- 解决方案:提出短期、中期和长期的应对策略。短期内,破除迷思,寻找现有HDR格式问题的变通方案,夺回影像创作者对风格的定义权。中期内,倡导建立基于现实、而非欺骗性话术的SDR与HDR转换方法。长期内,则呼吁废除当前制造了“SDR vs. HDR”虚假对立的HDR格式,并代之以一个基于数字成像系统和人类视觉系统真实工作原理的、真正更优越的新格式。
在深入探讨HDR之前,耶德林首先阐述了两个至关重要的基础概念,它们是理解后续所有论证的前提。
这是人类视觉系统的基本原理。我们识别一个物体或一幅画面的色调,依据的是其内部各部分之间的相对亮度关系,即对比度。例如,一个灰阶测试卡,无论是在100瓦灯泡下(白色块可能反射100尼特亮度)还是在阳光下(白色块可能反射10,000尼特亮度),我们都能认出它是同一个测试卡。这是因为我们的大脑和眼睛会自动适应整体环境亮度,并专注于解读其内部的相对关系——比如,某个灰色块的亮度始终是白色块的66%,另一个则是40%。
这种“相对性”是视觉艺术创作的核心。作为摄影师,耶德林在布光、选择色彩转换(LUT)以及后期调色等每一个环节所做的决定,本质上都是在创作和定义画面的相对对比度。哪里亮、哪里暗、它们之间的比例关系是多少,这些共同构成了影像的“影调风格”或“Look”。如果改变了相对对比度,影像的观感就会彻底改变。
因此,影像艺术的本质在于创作一个固定的“相对关系”,而这个作品可以在不同绝对亮度的环境中被观看(例如,画作可以在日光或灯光下欣赏,电影胶片可以在标准影院或剪辑台上观看),只要相对关系得以保持,作品的艺术意图就不会被扭曲。
数字影像由像素构成,每个像素由一组三个数字(RGB三元组)表示。这些数字本身并非颜色,直到它们通过一个“色彩空间”(Color Space)的定义,才被赋予了物理世界中光与色的意义。
耶德林用了一个绝佳的比喻:色彩空间就像是测量长度的“米”和“英尺”。我的客厅,无论是用英尺(21英尺)还是米(约6.4米)来描述,客厅本身并未改变,改变的只是描述它的数字。如果建筑师用英尺设计,而我这个施工者只有米尺,我不能直接按21米的数字去建造,而必须进行正确的单位换算。只要换算正确,最终建成的客厅将完全一样。
同理,一幅影像在不同的色彩空间(如Rec. 1886和Rec. 2100)中,其像素的RGB数值会截然不同,但如果转换正确,并且显示设备也正确地“解读”这个色彩空间,那么它们在屏幕上产生的物理光线(亮度和色度)将是完全相同的。这就是演示现场两台监视器画面一致的根本原因:它们接收了用不同“度量单位”描述的同一幅影像,并各自正确地将其“建造”了出来。
一个显示色彩空间由三个核心要素定义:
- 传输函数(Transfer Function / EOTF):定义了输入的数字信号值(0到1)与监视器输出的物理光线亮度之间的非线性关系曲线。
- 三原色(Primaries):精确定义了该色彩空间的红、绿、蓝三种基础颜色的具体色度坐标。
- 白点(White Point):定义了当RGB三元组数值相等时(即灰色或白色),混合出的中性色的具体色度。
在实际操作中,三原色和白点可以合并为一个3x3矩阵运算。因此,任何两个色彩空间之间的转换,都可以通过“脱掉”源传输函数曲线、进行一次矩阵运算(转换原色和白点)、再“穿上”目标传输函数曲线这三步,实现数学上完美且无损的转换。只要影像内容位于两个色彩空间的共有色域内,转换后的画面就应该与源画面完全一致。
基于以上基础,耶德林开始剖析所谓的SDR格式(以Rec. 1886为代表)和HDR格式(以Rec. 2100/ST 2084为代表)之间的真正区别。
SDR (Rec. 1886) 的传输函数,其纵轴(输出)代表的是“从监视器黑位到白位之间的亮度百分比”。它是一个相对系统,不规定监视器的峰值亮度必须是多少尼特。这与人类视觉系统的相对性原理高度契合。
HDR (Rec. 2100) 的传输函数(PQ曲线),其纵轴代表的则是“屏幕上显示的绝对亮度值”,单位是坎德拉每平方米(尼特)。它是一个绝对系统,理论上直接规定了每个像素应该发出的物理亮度,范围从0到10,000尼特。
这——相对 vs. 绝对——是SDR和HDR作为“格式”的唯一根本性、定义性区别。所有其他所谓的区别,要么是表象,要么是彻头彻尾的误解。
要在这两种系统中进行有意义的转换,必须先破除两个流传甚广的谬误:
- 谬误A:“SDR被限制在100尼特”。这是完全错误的。100尼特只是针对全黑调色环境的一个行业建议设置,并非Rec. 1886规范的一部分。SDR本身是相对的,其峰值亮度可以根据观看环境自由设定。
- 谬误B:“HDR的亮度由单个最亮像素定义”。这种“1000尼特电影”或“4000尼特电影”的说法,用单个极端像素值来描述整部影片的亮度,是一种极差的、不符合人类感知的量化方式。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耶德林引入了他独创的核心概念——“场景白”(Scene White)。
“场景白”指的是在影像中,一个理想的、漫反射的白色物体(如一张白纸)在主光下应有的亮度水平。在摄影传统中,18%中性灰通常被映射到显示亮度的10%左右。因此,“场景白”可以定义为中性灰亮度的10倍。
- 在SDR系统中,“场景白”就是100%,即监视器设定的峰值亮度。
- 在HDR系统中,由于创作者理论上在设定观众电视的亮度,他们必然会选择一个在普通观看环境下(如微光房间)舒适的亮度作为基准。这个亮度,就是HDR格式下的“场景白”,通常在150-200尼特左右。没有人会把一部电影的“场景白”设定在1000尼特,因为那样的画面在黑暗中观看会非常刺眼,令人不适。
“场景白”这个概念,成功地将影像的整体亮度基准与高光部分的渲染风格分离开来。
一旦我们承认并使用“场景白”作为共同的锚点,SDR和HDR的唯一实际应用差异就变得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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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DR:其亮度天花板是“场景白”(100%),这是一个硬性上限。但它的优势在于环境适应性。你可以将SDR监视器的峰值亮度(即“场景白”)调得非常高(例如在机场的明亮大厅)或非常低(在影院),而画面的相对对比度始终保持不变,完美传达创作者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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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DR:其“场景白”(如200尼特)是一个人为设定的软性天花板。HDR格式唯一的、SDR目前无法直接做到的事情,就是可以“穿透这个天花板”(Punch through the ceiling)。也就是说,在画面大部分区域以200尼特为“白色”基准的同时,可以让一些极小的、镜面反射式的高光(如火焰中的火花、金属反光)达到远超200尼特的亮度(如600尼特、1000尼特),从而产生一种“耀眼”或“炫目”的视觉效果。
然而,这并非一个纯粹的优势,而是一个权衡(Trade-off)。为了获得“穿透天花板”的能力,HDR格式牺牲了SDR所拥有的、至关重要的环境适应性。它名义上将观众的显示设备锁定在一个固定的亮度,这在现实中既不实用也未被严格遵守。
更重要的是,这种“穿透天花板”的效果是一种特定的调色风格,而非格式的必然属性。创作者完全可以选择在HDR格式下,不使用这种效果,让峰值亮度就等于“场景白”。在这种情况下,HDR画面将与正确设置的SDR画面完全相同——这正是演示现场所展示的。
耶德林系统性地列举并驳斥了围绕HDR的七大类误解和欺骗性营销话术。
HDR格式通常与10-bit位深捆绑,而SDR常与8-bit联系在一起,这被宣传为HDR的优势。然而,真相恰恰相反。
由于HDR的绝对亮度坐标轴跨度极大(0-10,000尼特),而绝大多数影像内容(95%以上)都集中在远低于此的“场景白”(如200尼特)以下,导致大量的编码空间(code values)被浪费在那些几乎从未使用过的超高亮度区间。耶德林通过计算和演示证明:
- 在相同的位深下(例如都是8-bit),HDR在从黑到“场景白”的范围内,其亮度步进(最小亮度增量)比SDR粗糙得多。这会导致在平滑的渐变区域(如天空、墙面)出现明显的色带(Banding)现象。
- HDR需要10-bit,仅仅是为了达到8-bit SDR的平滑度。这就像告诉你“12美元比10美元多”,然后让你用12美元去买一个只值10美元的东西。更高的位深成了HDR为弥补其天生低效而必须付出的“代价”,而非带来的“收益”。
- 在现实世界中,从母版制作到流媒体传输,数据带宽是极其有限的瓶颈。HDR这种低效的编码方式,在经过高度压缩后,会比SDR在同等码率下产生更多、更明显的压缩瑕疵。
HDR常与广色域(WCG,如Rec. 2020色域)一同推广。但耶德林指出:
- 色域与动态范围是两个独立维度。SDR完全可以拥有广色域(Rec. 2020本身就是一个SDR规范)。将二者捆绑是营销策略,而非技术必然。
- 广色域的感知效果被严重夸大。人类肤色、自然风景等绝大多数真实世界物体的反射颜色,都远远位于标准SDR色域(Rec. 709/1886)的边界之内。即使是色彩非常鲜艳的物体,也极少触及SDR色域的极限。
- 只有极少数发射性的、窄光谱光源(如激光、霓虹灯、纯色LED)的颜色才可能超出SDR色域。这意味着,对于绝大多数电影和绝大多数画面,广色域带来的视觉差异为零或微乎其微。它是一个只影响极少数“边缘案例”像素的特性,而非能提升整体画面“色彩丰富度”的法宝。声称广色域能带来“更丰富的肤色”更是无稽之谈。
HDR格式名义上是“绝对”的,但现实中:
- 消费级电视的亮度、对比度调节功能并未被锁定。
- 许多电视有环境光感应器,会自动调整亮度。
- 几乎没有显示设备能达到10,000尼特的峰值亮度和绝对的零黑位。
这导致HDR标准在实际应用中处于一种“失控”状态,显示设备需要“猜测”如何处理超出其能力范围的信号。为了解决这个混乱局面,诞生了Dolby Vision和HDR10+等动态元数据系统。这些系统通过实时协商,根据显示设备的能力来调整画面,实际上是在改变创作者原始的相对对比度。
讽刺的是,一个本应完美工作的SDR系统被一个有根本缺陷的HDR系统取代,然后,修复这个缺陷的“补丁”(Dolby Vision等)又被包装成需要额外付费的“高级服务”来出售。
总结前述观点,HDR格式相比SDR,真正多出来的能力只有两点:“穿透天花板”的炫目高光和对极端饱和色彩的再现。这两者都属于边缘案例,只影响极少数特定类型的画面中的极少数像素。然而,营销话术却将这些边缘案例描绘成HDR体验的核心,声称能带来整体“更亮、更鲜艳”的画面,这是一种误导。
耶德林指出,HDR领域充斥着大量令人困惑的术语和错误论断,如同政治辩论中的“Gish Gallop”(用大量伪论据淹没对手)。例如,用“两百万比一的对比度”这种毫无感知意义的数学计算(用峰值亮度除以一个趋近于零的黑位值)来恐吓创作者,让他们相信必须改变画面的相对对比度。这些文字游戏使人难以进行理性思考。
这是所有问题的总根源。行业中从上到下(从拍摄现场到终端消费者)都在被灌输一种思想:“这是你的电影在SDR下的样子,那是它在HDR下的样子”。这导致了荒谬的实践:
- 错误的转换:由于对“场景白”、SDR非100尼特等概念缺乏认知,导致SDR与HDR之间的转换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人为制造了差异。
- 混淆风格与格式:为了迎合“HDR应该看起来不一样”的预期,创作者被迫对HDR版本进行不同的调色,然后反过来用这个结果证明“看,HDR就是不一样”。这陷入了循环论证。
- 错误的比较方式:将HDR监视器与一台被错误地限制在100尼特的SDR监视器并排摆放,利用人眼对更亮物体的适应性,让SDR版本显得暗淡无光,从而制造HDR“更好”的假象。
- 对摄影再现的根本误解:声称SDR无法展现高光细节是因为其“动态范围不够”,必须“切掉”高光。这完全违背了摄影艺术的基本原理——我们总是通过非线性的色调映射(S曲线),将宽广的场景动态范围优雅地压缩到有限的显示范围内,而非粗暴地“裁切”。
- 强制性的、改变影调的自动转换:像Dolby Vision提供的从HDR到SDR的自动转换流程,其算法本身就会主动改变原始的相对对比度,即使创作者本意是希望两者保持一致。
HDR的营销口号常常是“前所未有地忠实于创作者的意图”。然而,现实的讽刺在于:一个简单、稳健、能可靠地将创作者定义的相对对比度传递给观众的SDR系统,正被一个复杂的、脆弱的、在实践中由于技术缺陷和普遍误解而频繁扭曲相对对比度的HDR系统所取代。
面对当前的困局,耶德林提出了清晰的、分阶段的解决方案。
我们能做的最立竿见影的事情,就是改变我们的思维方式。通过理解并运用“场景白”等基于现实的概念,我们可以与后期公司、数字影像工程师(DIT)等合作者进行有效的沟通,确保SDR和HDR版本在需要时能够看起来完全一样,从而夺回创作主导权。
推动行业在主流软件(如DaVinci Resolve, Nuke)中,集成基于正确原理的、保持相对对比度不变的SDR/HDR转换工具,使其成为标准化的、易于操作的流程。
耶德林最大胆的提议是,彻底废除当前的HDR格式,并设计一个全新的、集两者优点于一身的下一代格式(他戏称为“Super Diddly Duper Vision”)。这个新格式的特点是:
- 回归相对的、类Gamma的传输函数:恢复SDR的高效率和环境适应性,从根本上解决色带和带宽浪费问题。
- 采用更宽但合理的色域:选择一个比Rec. 1886宽,但又不像Rec. 2020那样不切实际、造成浪费的色域,以平衡色彩表现力和数据效率。
- 引入独立的“炫光”层(Scorch/Sizzle):将“穿透天花板”这一唯一有价值的HDR特性,通过一个极其轻量级的元数据或附加通道来实现。创作者可以像添加一个效果一样,控制画面中高光的“炫目”程度,而无需为此牺牲整个系统的效率和稳健性。
这个新格式将是真正的技术进步:它能利用新硬件的全部优势(高亮度、深黑位、广色域),同时保持SDR系统的高效率和对创作者意图的忠实再现。它将为设备制造商、流媒体平台提供一个新的、名副其实的“升级卖点”,从而推动行业进入一个更健康、更理性的发展轨道。
结论
史蒂夫·耶德林的这场演示,是一次对当前HDR生态系统的深刻反思和系统性批判。他的核心信息振聋发聩:
- 硬件的进步是真实的,但驱动硬件的“HDR格式”存在根本性设计缺陷和普遍的认知谬误。
- SDR与HDR之间的所谓差异,绝大多数是基于误解、错误操作和营销话术制造出来的假象,而非技术上的必然。
- 当前HDR格式的唯一实际优势——“穿透天花板”的炫目高光——是以牺牲系统效率和环境适应性为代价的权衡,且其应用范围极为有限。
- 通过回归影像再现和人类视觉的基本原理,我们不仅可以克服当前的问题,更能设计出一个真正优越的、能集所有优点于一身的未来影像格式。
最终,耶德林希望通过这次“解构”,赋予影像创作者和观众力量,让他们从被格式定义的枷锁中解放出来,回归到影像创作的本质——用光影和色彩讲述故事,并确保这份精心创作的艺术,能够被真实、可靠地传递和欣赏。